整形造就的美貌梦乡你选择沉睡还是醒来
年1月26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篇深度报道是我这学期新闻采写课程的作业，从确定选题、进行采访到撰写稿件全都由我一个人完成。写的过程中好多次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这个专题做出来，幸好最后还是在年年末顺利完成啦，也学到了好多。
非常感谢采访对象，也感谢各种帮我参谋的我肥鸯，帮我改稿的俺娘，还有不相识但是写稿超棒人超好的张师姐！
纠结了好久还是想把这篇稿子po出来，希望它足够有趣且有些意义，也算是给我自己的一个记录。
梦呓
年年底，杭州机场。
“这太危险了。你要是改变主意，我们现在就调头走，咱一起去吃一顿。”
陈大大拒绝了送行朋友们的提议——她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漂亮，以引起她喜欢的男生的注意；而整形，似乎是最有效的方式。于是，23岁的她带着自己开公司攒下的20万元，独自一人登上了前往韩国的飞机。
据韩联社报道，年赴韩整形的外国人有2.4万，其中中国人最多，达1.6万名，占比高达67.6%。也就是说，每10名外国患者中就有7名来自中国。
作为这1.6万大军中的一员，对于未知的国家、未知的旅途乃至未知的手术，陈大大并不紧张，反倒是第一次坐飞机的经历让她倍感新奇。
“我觉得这一路还蛮有意思的。”虽然已在北京住了三年，来自杭州的陈大大说话时仍带些软糯的南方口音，“我看不懂韩文，走出宾馆就忘记宾馆在哪儿了，就很搞笑啊。”
直到躺在了手术台上，这股浓厚的新鲜感才被担忧和害怕取代。“疼不疼”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麻药的效果就已使她陷入昏迷。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完成。她躺在病床上，脸肿了，包扎了一圈；脸上戴着氧气罩，呼吸有些难受。
看见她醒了，医生用韩文告诉她：“做完了。”
陈大大做的是面部轮廓和假体隆鼻的整形手术，切去了一部分颧骨、下巴与下颌角。病床旁，医院院长抓着她的手用她听得懂的英文安慰她“不要紧张”。
这一次赴韩整形，她只告诉了她的朋友们，而选择向家人隐瞒，直至手术完成也没有跟家人提起。“我跟他们说我在韩国食物中毒了，所以脸肿了。他们也没问什么。他们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做了这么多手术。”
在韩国呆了五天后，陈大大带的钱所剩无几。原本想在韩国拆线的她不得已回到了杭州，医院拆线，还趁机拔了一颗智齿。为了不在面部留下痕迹，轮廓整形的手术主要采用口内入路的方法，全程都在口内进行。为她拆线的医生没有见过这样口中扎满线的“恐怖”病人，惊讶地问她：“你是做了什么手术，怎么这么多线？”
这一次的整形手术很成功。在此之后，她又陆续在国内做了鼻子修复手术、双眼皮手术、下巴吸脂以及一些皮肤类的医美项目。最近她又做了现在流行的“微笑唇”，即通过手术或注射的方法对嘴角进行调整，使嘴角始终处于天然上翘的状态。接受采访的时候，她嘴角两边的深色疤痕还没有完全恢复，说话的时候嘴唇动的幅度很小。
因为整形，陈大大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做完整形后）变得更加自信了，走在路上会有很多人看你，工作方面也会比较容易被人接受一些，感情方面也有很多人因为你漂亮而来追求你。”
现在的陈大大鼻子挺拔，脸型小巧，有一双圆圆的大眼和自然的双眼皮。在免费提供整形咨询的她看来，整形与否还是得看个人需求：“一个人要是真的不美、没有自信，那就去稍微整一整，其实也是一种提升自己的方式。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正向的例子，我告诉你们适当的整形是可以的。”
而何沭宇第一次进入这个美貌梦乡的时候，比陈大大还要年轻。
为了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更小一些，当时读高一的他带着攒下来的一千元钱，趁着不上课的周末，来到一家小型美容机构。
洁面与敷麻药的流程过后，医生擦去麻药，在何沭宇仍未成年的脸上打了一针。注射结束，何沭宇觉得脸有些发烫和红肿，还有一丝疼痛。他将医生递来的冰袋敷在脸上，疼痛随之渐渐减轻，但肿胀仍未彻底消除。
在家里休息了一个下午后，他脸上的微肿渐渐消退。这个决定，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周一上学时，身边的同学也都没有发现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的秘密。直到不久后，此次注射的效果显现，朋友们才开始惊奇地询问他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何沭宇接触整形也是从高中开始的。那时，他因为外貌而没有自信。周末回家时有意识的网上搜索，让他第一次了解了整形；而这次的注射体验，为他指明了通往美貌的道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整形。
在此之后，年出生的他又陆续注射了水光针、玻尿酸，并做了假体鼻子和下巴。去年九月，为了让自己的脸更小一些，他一个人前往韩国，接受了磨骨手术。
得知儿子的决定后，他的妈妈并没有阻止，而是叮嘱他注意安全。父母一直都支持他的整形之路，他们自己也会做一些抗衰老的微整形项目。
磨骨后的头一天晚上，何沭宇觉得很不舒服，像是得了重感冒。他感到头很昏，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熬过这漫长一夜，不适感最终消散，他便于第二天早上出院，回到酒店住宿，医院打针消肿。
看何沭宇整形前后的对比照，总计十万余元的整形手术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让人很难辨认出这是同一个人。他的山根高了，鼻子的形状更加好看，下巴也变长了，面部的轮廓变得很柔和，皮肤更是白皙许多，整张脸显得精致了不少，只有眉眼处还能勉强看出些过去的模样。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追求美丽的权利，毕竟现在是一个‘看脸’的社会。如果没有先天的基因，就可以通过后天的方法来改善。”
对于何沭宇来说，男生整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那些不能接受男生整形的人被他称作“观念老旧”：“毕竟女生找男朋友也不希望找一个丑男，她肯定也希望找一个帅哥。”
梦醒
在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这个美貌梦乡的同时，许多梦中人正挣扎着从中醒来。
四川姑娘琴琴天生拥有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和一双大眼睛。可爱的长相让她一直享受着外貌带来的福利。
她对自己的外貌很自信，但总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只高一只低。身边朋友的亲身经历和“改变命运”式广告的诱导让她医院进行双眼皮手术，医院的主任。医院的琴琴不会想到，这次花费八千多元的手术，将会彻底地改变她的命运。
双眼皮手术失败了。琴琴的眼皮去脂过多，眼窝凹陷；上睑缘遮挡了一部分眼球，使原本灵动的双眼变得黯然无神；眼球上方，割完的双眼皮又深又宽且不对称，左宽13毫米，右宽12毫米，而最适合东方人的宽度是5-7毫米——她年轻俏皮的脸蛋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不仅如此，手术导致的肌无力让睁眼都变得十分费劲。
做完手术后的琴琴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变得敏感、脆弱，经常哭，没有勇气出门，一直低着头；父母也总是看着她叹气。“经常会觉得没救了，不如不要面对这个世界了。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会想别人是不是在嘲笑你。”
手术失败后，医院协商，医院同意免费为她修复，但要求她不要到处宣传。医院的提议，选择花费2.5医院的医生修复。
修复完成的琴琴恢复了以往的可爱相貌，但她并不愿让自己受的委屈不了了之。她特地在微博开通了一个账号，医院及主刀医生的名字，医院的无良。最终，医院已与她商定过年时解决此事。
“整容就像赌博，后果自负。”这场浩劫让琴琴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真心希望那些女孩不要去整容了，自信就是最美的代言，善良温柔的姑娘都讨人喜欢。整容没有太大意思，而且还会惶恐一辈子。”
同琴琴的经历类似，今年24岁的小可也面临着双眼皮手术失败的梦魇。
做完手术后的第三天，小可发现刀口线条不对，忐忑的她在第五天拆线时询问主刀医生，被告知手术非常成功。虽然过长的肿胀期仍让她不安，但她还是怀着侥幸心理回家休养。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小可的伤口不但没有恢复，反而眼皮肿胀、刀口流脓，而正常情况下，双眼皮手术的恢复只需要半个月。
近一年来，可怖的双眼皮使她无法正常社交。她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整日泡在网络与同样不幸的人相互倾诉。她现在的双眼皮形状不美且肉条疤痕格外严重，随之而来的干眼症也让她的眼睛变得畏光、怕风、干涩。因为眼睛她失恋了，极度绝望的她甚至想过自杀。
经过无数次的协商和冲突，医院终于同意赔偿。但对于小可来说，赔偿的三万元远不足以弥补她受到的伤害。“眼科医生让我不要再修复双眼皮了，会加重干眼，但是，如果让我一辈子都盯着这么恶心的眼睛，我真的承受不住！”
除了心理上的创伤和四万元的修复费用，整形导致的干眼症限制了她的职业选择，且带来了无法忍受的疼痛，和每个月一千元以上的治疗费支出。
“我见过太多人做了很久功课还是照样整形失败的。能不整形还是不要整形了，术后的维护费用和修复费用是非常高的！整形就是一个陷阱，不要盲目跟风，这个暴力的行业水太深了。”她说。
除了她们，因为整形而陷入噩梦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整形失败的人，都躲在家里，靠做手工或者其他不需要见人的工作生存。他们有自己的群，每次都要一起约上才出去逛街，真的很可怜。”琴琴说。
而另一边，在号称整形技术高超的韩国，中国求美者整形失败的案例也数见不鲜。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年的数据显示，我国赴韩整形失败的事故和纠纷正以每年10%至15%的比例增加。
年3月，“赴韩整形维权失败案例”通报会召开。根据京华时报的报道，出席通报会的王女士做了包括割双眼皮、开外眼角、去眼袋、鼻子假体植入等8项手术，花费45万，但其中7项都失败了：她的鼻子歪斜、长期不通气，导致精神难以集中，有时候说话语无伦次；眼睛至今都有麻木的感觉，“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会成今天这个样子，花了这么多钱竟然把脸给毁了”。
年7月，腾讯新闻《活着》栏目推出《整形浩劫》摄影报道。摄影师用相机记录下赴韩整形失败的女孩儿们生活。“整形失败的后遗症如同不幸敲开的地狱之门，将她们的生活卷入一场浩劫。”整形毁坏了她们的样貌、剥夺了她们的财产，更给她们的内心造成了无法愈合的伤害。
“整形是没有回头路的。”同样经历了整形失败的江野如是说。
梦解根据《年整形美容白皮书》，年，我国选择投资于医学美容改善自身容貌的人数超越了万，可以说，每个人中就有1个做过整形，还有2个准备去整形。
如此汹涌的整形狂潮很大程度上源于人们对美丽的追求。但正在这场梦中孕育的，绝不只是美貌和安全。不安的因素在其中疯狂滋长，时刻准备将梦中人拖入深渊。
整形——即便是创口较小的微整形——本质上都是手术，这也就意味着它存在着失败的可能，效果并不能完全保证。“手术肯定会要出血，肯定会留下疤痕，会有这样那样的风险，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手术。”整形医生魔都刀客说，“而且手术也只能根据原来的长相基础做相应的改动，而且必须是患者的要求和医生的审美、技术相匹配。”
另一方面，就像再美的梦都会走向结束，整形并非一劳永逸。
魔都刀客表示，医疗美容手术只是把容貌的时间盘往前拨了一点点，但时间还是在继续向前推移，而不可能永远定格。中国医医院的医生冯永强则称，很多整形项目的有效期是有限的，如玻尿酸的效果最多只能维持一年。
另一个给梦中人带来痛苦的梦魇在于行业生态的混乱。近年来，未取得合法牌照的整形工作室层出不穷，很多“医生”的技术可以五天速成。冯永强曾接待过一个女孩，她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一个工作室填充额头，注射了二十支玻尿酸，额头肿得眼皮都抬不起来。而一般来说，注射三四支已经是极限，否则应该选择注射脂肪：“玻尿酸毕竟是异物，这些玻尿酸把皮都撑起来，额头表面组织血液供应会受影响，大体积的玻尿酸也容易引起异物反应，同时也容易感染。”除此之外，假药泛滥、医生资质良莠不齐等也是给求美者带来浩劫的重要原因。
国家层面，整形市场的监管、整形失败的鉴定等方面的工作仍存在疏漏，求美者的维权之路也因此更加困难重重。
在整形这场美貌梦乡中，令人艳羡的美貌与痛苦不堪的深渊共同潜伏。它就像人首狮身的斯芬克斯，预示着美丽，却也酝酿着危机。
“整形其实是用你手上的刀来解决患者的心理问题。”就像冯永强说的，在这个入梦与醒来的博弈中，“人心”往往是一个关键因素。
中国医医院的医生李战强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他的办公桌后，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有一尊佛像。采访过程中，李战强站起身来，从旁边的盒子中拿出一炷香，点燃，放进了佛像前的香盒里。一股更浓重的香火味飘散开来，与室内有些昏暗的灯光一起，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气氛。
李战强相信，只有医生与求美者都将心摆正，整形手术才能够成功。
“小人鱼本来在她的世界活得挺好的。她是公主，想要啥要啥。这时候她的执念来了，她想要一双人类的腿。于是她去找巫师，巫师说，你喝了这杯药就可以得到人类的腿，但是你要付出代价。小人鱼说我把所有的财宝都给你。巫师说，我不要你的财宝，我只是告诉你，你喝完这杯药，你永远不会说话，而且这双腿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儿上一样疼。一旦你说了话，你就会永远的化为泡沫。这叫代价。”
他坐在扶手椅里，缓缓地讲述着这个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
“童话里也是要有代价的，整形也是一样。很多人整容的时候是不管不顾的。他会把这个东西看成是一种交换——只要付钱，我就可以拿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实际上不是。”他说话的语速很慢，表情总是有些神秘。
对于许多人孜孜以求的美貌，他的观点也带着哲学式的思考：“很多时候，相由心生，厚德载物。你自己的格局决定你能不能变美。有些女孩子有了容貌，确实可以获得一些机会，但是能不能把握，还真不是看这张脸。人对幸福的衡量程度是由内心来决定的。追求外在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很浅薄的，一个家财上亿的白富美，未必就过得比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满足。”
从业近二十年，他遇到过许多类型的患者。而他最喜欢的求美者，是那些为了完善自己而选择整形的人，他们不会把整形看成是生活的全部。“但也会有人指望整完容之后，自己的人生命运能发生重大改变。这种心态是很可怕的。”
他也遇到过一些整形失败的患者：“有些人整形失败了，会把自己人生的所有问题都归到医生身上。这会让我感觉我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但很多时候，这个结果好像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他从铁质的烟盒中拿出一支细细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只是一个患者提出需求，医生展示专业水准，两者在一个点上很好地匹配并最后得到一个结果的过程。”
在李战强看来，整形的优与劣只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我们做的这个手术，本质上是用一种创伤的手段来让它重新修复。如果你觉得它好，你会看到它重新修复以后的形态，忽略掉那个创伤的过程；如果你觉得它不好，你会强调这个创伤带来的痛苦，而不会看到这个结果。”
“整容是个逆天的事儿。”李战强说着，口中吐出的烟雾同办公室里的香火味交融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芬芳。他的身后，那尊佛像静静地立在桌上，无言地注视着这个美貌与危险交织的地方。
身处这场整形造就的美貌梦乡，你是选择沉睡，还是醒来？
（本文中陈大大、何沭宇、琴琴、小可、江野、魔都刀客均为网名或化名）
文/郑可书
制图/郑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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